摘要: 原標題:熱搜上的控制型母親,控制和愛分得清嗎? 《是女兒是媽媽》 最近,曾出演電視劇《甄嬛傳》的演員陶昕然,因為在一檔聚焦母女關系的綜藝中
原標題:熱搜上的“控制型母親”,控制和愛分得清嗎?
《是女兒是媽媽》
最近,曾出演電視劇《甄嬛傳》的演員陶昕然,因為在一檔聚焦母女關系的綜藝中落淚上了熱搜。成長過程中,陶昕然不斷與強勢嚴厲的母親對抗。生下女兒后,陶昕然決定推翻母親的養(yǎng)育方式,“把愛和控制分開一點”。
許多人在陶昕然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看到了母女關系中或多或少存在的控制。
今天的文章,作家蔣方舟將從一則經典的童話切入,討論母親對女兒的控制。在控訴母親的控制之外,正視關系的復雜性和自身的矛盾性,或許是更重要的事情。
講述| 蔣方舟
來源| 看理想節(jié)目《母親與女兒:無限人生書單》
01.
是控制,還是“都是為了你好”?
首先從童話《萵苣姑娘》聊起,這個故事最早收錄在《格林童話》里,在2010年被迪斯尼改成了動畫片《魔發(fā)奇緣》。動畫片對原故事的細節(jié)做了些改動,但是核心沒有什么變化:
巫婆在高塔上把偷來的嬰兒撫養(yǎng)成漂亮的少女,高塔沒有梯子也沒有門,每次要靠少女在窗邊放下長長的頭發(fā),巫婆順著頭發(fā)爬上塔。少女從來沒有離開過高塔,有一天,一個英俊的男人無意中發(fā)現了高塔窗邊的少女,每晚也偷偷用少女的頭發(fā)登上高塔和她約會。最后他們合伙殺死了巫婆,男人和少女離開高塔,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在動畫片里,雖然巫婆和長發(fā)姑娘沒有血緣關系,但是很明顯,迪斯尼在巫婆身上投射的是一種很有控制欲的母親形象。比如當長發(fā)姑娘想要出塔的時候,巫婆不是一味把她鎖起來,而是又唱又跳地給她講外部世界有多可怕。長發(fā)姑娘這么單純,在塔外是不能生存的,還是母親身邊好,溫暖又安全。
迪斯尼當時在塑造這個角色的時候,對自己的女性員工做了一系列采訪,讓她們列出自己母親身上黏人、控制狂、窒息的事情。所以動畫片里的巫婆,不是單純的壞人,而是一個立體又矛盾的形象,她似乎真的對長發(fā)姑娘有種母愛,她們相依為命的十幾年是她人生中擁有過的最溫暖、持久的關系,她也希望這個關系能永遠維系。
《魔發(fā)奇緣》
這個動畫讓我想到去年八月左右的新聞,講重慶一個女孩高考填志愿,母親讓她全部填重慶的師范學校,這樣女孩就可以一輩子不離開重慶,在本地當老師。
女孩一開始遵從了母親的意愿,后來發(fā)現定向師范生畢業(yè)之后必須在生源地工作六年以上,不然就算違約,要退回所有獎學金,還要賠付一大筆違約金。女孩想到六年時間,足以讓母親安排她工作結婚生子買房等一系列人生大事,就偷偷改了志愿,填了20多個外地學校。
后來女孩被中央戲劇學院錄取,但是在入學前11天,母親偷走了她的錄取通知書、身份證、戶口本,留下一張寫了“對不起”的紙條之后就失聯了。在失聯六天之后,母親才回家,但還是拒絕把錄取通知書還給女兒,還讓她歸還“從小養(yǎng)到大的所有錢”。
好在這則新聞有個還算不錯的收尾,中戲說只要女孩能提供身份證明就可以正常來學校辦理入學。母親也妥協了,同意女孩去北京,原因是在家算了卦,兩卦菩薩都顯示女兒可以去北京。
新聞里還有很多細節(jié),比如母親控制著女兒的交友、飲食等生活的方方面面。新聞下的評論紛紛說“窒息”“情感暴力”之類的,許多人被喚醒了類似的經歷,說自己被母親左右著人生選擇。
但同時還有另一種更殘酷的說法,認為女兒不了解母親的苦心。等到多年之后,中戲畢業(yè)、北漂無果,黯然發(fā)現茫茫世界,自己竟然沒有安身立命之所的時候,才會后悔沒有走母親選擇的那條穩(wěn)定的路。
《面子》
到底哪種看法才是對的呢?
我曾經問過一個剛剛為人父母的朋友,問他面對孩子最大的難題是什么。他的答案很好,他說自己無法區(qū)分孩子究竟是我者還是他者。孩子當然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但另一方面,又是一張白紙,所有的經驗都倚賴于父母。
那么我們到底是否應該聽父母的經驗,保護和過度保護、控制的界限到底又在哪里?
在我看來,區(qū)分“保護”和“控制”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看父母是否一直在塑造孩子的無力感。父母所培養(yǎng)的目標,究竟是讓孩子越來越成熟、獨立、能獨當一面;還是希望孩子產生持續(xù)的依賴、對脫離父母的愛無比愧疚。
而介于“保護”和“控制”之間的“過度保護”,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急切地幫孩子過濾掉所有的負面經驗,包括和人的沖突、失敗的風險、他人的批評。有研究表明,越是被父母過度保護的孩子,就越脆弱,越容易被同伴欺負,這樣一來,也會變得越依賴父母。
當這種不斷塑造孩子無力感的控制欲到了極點,會變成代理型孟喬森綜合癥。它指的是照顧者故意夸大或捏造受照顧者的生理、心理、行為或精神問題。
02.
“死媽媽才是好媽媽”?
有一部紀錄片的故事過于奇特和聳動,名字可能會讓很多人不適,叫作Mommy Dead and Dearest,譯成大白話就是“死媽媽才是好媽媽”。
紀錄片的主角是一對母女,媽媽叫迪迪,女兒叫吉普賽。表面看起來,她們是一對非常親密、讓人憐愛,甚至讓人欽佩的母女。
女兒患有白血病、肌肉萎縮、氣喘等等慢性病,沒有辦法行走,常年坐在輪椅上,無法吞咽,靠鼻管進食,而且出生腦部就有損傷,所以在十幾歲時只有七歲左右的智商。她的父親很早和母親離婚了,也從來沒有關心過女兒的病況,只有母親全心全意寸步不離地照顧女兒,時不時帶著她去不同的醫(yī)院就醫(yī)。
《死了的媽媽才是好媽媽》
吉普賽很瘦小,被剃了光頭,幾乎沒有牙齒,帶著一副大眼鏡。她因為病情得到了很多社會救助,她們住的房子是某個慈善基金提供的免費住房,她們去外地就醫(yī)時有免費機票,還有迪斯尼的免費招待,另外還有大量來自社會的慈善捐款,鄰居也給她們提供了很多幫助。
但是所有人——包括孩子的生父都不知道的是,吉普賽其實能走路,甚至沒有生病。這位母親不僅對女兒的健康狀況撒謊,還用各種方式一直維持著女兒的亞健康狀況。而一旦有醫(yī)生覺得吉普賽的狀況有些異常,就會換個醫(yī)生。
在母親的嚴格控制下,吉普賽還是會偷偷做一些叛逆的行為,比如網戀。吉普賽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男孩,兩人打得火熱,聊天內容并不純情。女孩會發(fā)自己的 照片,男孩讓女孩叫自己“主人”。可想而知,那個男孩精神也并不正常,被診斷出有人格分裂。
吉普賽給男友買了機票,讓他來自己的城市,兩人計劃私奔。男孩要帶女孩離開囚禁的城堡,就像童話里那樣,他們必須先除掉最大的障礙——“老巫婆”。
夜晚,當母親熟睡后,女兒偷偷給男友開了門,遞給他手套和刀子,男友殺死了睡夢中的母親,女兒躲在浴室捂著耳朵。兩個人拿走家中的錢,逃之夭夭。最后兩人還是被捉拿歸案,男孩被判處終身監(jiān)禁,女孩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案件里有兩個細節(jié)讓我不寒而栗。一個是關于母親迪迪,她小時候是個問題少女,父母離婚,她差點把繼母毒死。后來迪迪和生母生活在一起,而她的生母無數次因為偷竊上法庭,據迪迪的親友推測,她把自己的生母給活活餓死了。
也就是說,母親迪迪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然后又被自己的女兒吉普賽害死。這個家庭的女性好像進行某種弒母的循環(huán),而且下一個比上一個更黑暗,也更殘酷。
第二個讓人不寒而栗的細節(jié),是女兒吉普賽的表演性。社交媒體對這幾個案件的總結,都是“畸形的母愛將女兒推向深淵”,可在案發(fā)的時候,那個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的光頭小女孩吉普賽其實已經23歲了。
《死了的媽媽才是好媽媽》
在人生的23年中,她也一直在醫(yī)生面前配合母親的表演,并且變成了一個表演大師。雖然她和男友是性虐戀的關系,表面上她是臣服者,其實她才更像是操控男友的人。
而在入獄的幾年里,她和一個監(jiān)獄筆友定了婚,還經常接受采訪,在鏡頭前妝容完整,恢復了原本的年紀,說話條理清晰,笑容也非常燦爛。
她出獄后的第一次亮相,是在紅毯上參加關于自己的紀錄片的首映。她還開通了社交網絡賬號,在Instagram上擁有超過 600 萬粉絲,在TikTok上擁有超過 700 萬粉絲。她的大量粉絲,也是認定自己的父母在控制自己的青少年。
我沒有否定她是母親的受害者,但我認為她在采訪中的敘述實在太完整,太合乎人們的期待了,比如在監(jiān)獄里,她說“比和媽媽住在一起更自由”。作為一個書寫者,我太知道敘述能多么地有迷惑性,記憶又能如何進行刪改,某些細節(jié)在比例上的放大縮小,就能改變整個故事的樣貌。
母女相依為命的二十年,母親已經無法講話,所有的敘述都由吉普賽一個人完成,這種敘述多大程度地還原了全部真相?這二十年,除了受害與加害的關系,難道就沒有一種母女之間的互相依賴與共生嗎?
03.
“我們就兩個人,我們誰也不需要,對嗎?”
在文學作品中,也有一部描述母女間控制與糾纏的小說,那就是諾獎得主、奧地利女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的經典小說《鋼琴教師》。后來被改編成同名的電影,獲得2001年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
小說的女主角叫做埃麗卡,三十歲左右,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她是一個鋼琴教師,這是母親為她選的職業(yè),母親從小訓練埃麗卡彈鋼琴,因為這是一個體面的藝術家的職業(yè)。為了讓女兒專心攀登藝術的高峰,母親在女兒身邊設置了圍欄,她審查著親戚,如果哪個親戚不中用了,就立即斷絕一切往來。
精神一直不太好、老年癡呆的父親也被送進了療養(yǎng)院,不過父親似乎沒有什么離開家的痛苦,因為母親早就禁止父親從事很多活動,覺得他做什么都是錯的。父親或許才是強勢母親的第一個受害者,因為當母女倆把父親送到養(yǎng)老院,準備離開的時候,護士讓父親揮手向家人告別,父親沒有揮手,而是用手遮住臉,哀求母親不要打他。
埃里卡從小被母親灌輸,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攀登藝術的高峰。在這條路上,其他人都是競爭者,其他事都是深淵,藝術的高峰高處不勝寒,那才是埃麗卡該呆的地方,孤獨是藝術大師的特權。
《鋼琴教師》
不過后來,埃麗卡并沒有表現出藝術大師的天賦,她只是成為了一名鋼琴教師??墒悄赣H對她的控制并沒有松懈,她每天就是工作回家兩點一線,偶爾去咖啡館坐一下,母親便會知道她在哪家咖啡館里,并且可以往那里打電話。所以埃麗卡幾乎沒有任何人際交往,她總是和別人說“我現在必須回家”。每當有人在外面遇到埃麗卡時,她幾乎總是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母親的控制下,埃麗卡甚至沒有穿衣自由,因為母親說女孩子不需要過度打扮,所以埃麗卡買了很多漂亮的裙子,但是從來不穿,只是晚上偷偷在衣柜欣賞,她擁有的只是一件件連衣裙的尸體。
母親甚至也不想讓埃麗卡結婚,她在偏遠的地方買了一塊地,打算建一間房子,讓母女倆一起過完余生,而房子里只有一張床,母女睡在一起。她說:“埃麗卡,我們就兩個人,我們誰也不需要,對嗎?”
如此生活了三十年,直到大廈出現裂縫。
埃麗卡有一次假期去外祖母家,一個努力打造的無菌環(huán)境被一個男人破壞了。快樂的、健康的、喜歡玩鬧的表弟開啟了埃麗卡對情欲的向往。她忍不住去看了脫衣舞,回到家——或者說回到母親為她準備的育嬰箱之后,因為興奮面色潮紅。母親用嘴唇試了她的前額,發(fā)現她非常健康,“這條母親羊水里養(yǎng)的魚,養(yǎng)得很好”。
但已經開了的大門不能合上了,埃麗卡晚熟而壓抑的性意識像潮水一樣洶涌,她愛上了偷偷看色情表演,有了窺淫癖,甚至因為無法發(fā)泄自己的情欲而自殘。
再后來,她喜歡上了自己的男學生。埃麗卡不斷地和男學生約會。或者說,那真的叫做約會嗎?我在閱讀過程中非常不舒服,耶利內克用各種綿長的句子寫女老師和男學生如何相互渴望、撫摸、辱罵、毆打、破壞、厭惡彼此。埃麗卡也要求男學生踢打自己,兩個人的關系中沒有一刻的安寧與甜美,全是暴力,精神和心理的雙重折磨。
《鋼琴教師》
男學生的到來也破壞了母女之間的親密。埃麗卡因為約會而晚歸,母親和她打了起來,兩人無聲纏斗,朝對方臉上抓。孩子強得多,因為年輕,而且母親在與她丈夫的斗爭中已經耗盡了力氣,最后,母親哭了。
又有一次,男學生要離開埃麗卡,說她讓自己覺得惡心。埃麗卡失魂落魄回到家,和母親躺在同一張床上,然后忍不住親吻母親。那不是溫柔的親情之吻,而是炙熱、狂亂甚至粗暴的,就像把母親當作男學生的化身。在電影里這一幕拍得非常有張力,是我看過關于母女關系的影像里最讓我震撼的片段。
在小說的結尾,埃麗卡目睹男學生有了新的生活,視自己為陌生人,她拿出一把刀,刺向自己的肩膀。
我后來才知道,其實在原稿里,耶利內克的著重點主要是在母女關系上,男學生這個角色其實是在編輯的建議下擴寫的。為什么耶利內克那么著迷于寫這段有些變態(tài)的母女關系呢?因為這其實是她自己人生的真實寫照。
04.
逃向母親的籠子
和小說《鋼琴教師》里的情形一樣,耶利內克有個強勢的母親和精神不穩(wěn)定的父親。她的父親是個聰明的高材生,但是因為有猶太血統,在希特勒上臺后沒有工作機會。二戰(zhàn)爆發(fā)后,他才有機會加入了軍工企業(yè),但后來在工作中看到猶太人的慘狀,內心倍受折磨,一直沒有走出陰影,后來被送到了療養(yǎng)院。
所以母親承擔了絕大部分對耶利內克的教育工作。在成為一個作家之前,耶利內克被當作一個音樂家培養(yǎng),她六歲開始學鋼琴,進步很快,九歲開始學習豎笛和小提琴。
身為小學生,她的日程安排已經不亞于一個職業(yè)音樂家。她每天清晨六點起床,練琴一個小時,然后上學,下午去音樂學校上芭蕾或者練琴。她的家在山上,是母親要求村民把三角鋼琴抬上山,那個昂貴的鋼琴是是整個街區(qū)最昂貴的物品。
《鋼琴教師》
母親不允許耶利內克和他人有過多往來,就像小說里的一樣,因為母親認為女兒永遠比其他人優(yōu)越,所以母親一直高高舉著她超越了人群,不允許任何人玷污或者拖女兒的后腿。
母親每天在電車站或者公寓門口等耶利內克回家,耶利內克不能參加舞會,也不能外出,后來產生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有恐慌癥,只有在母親的陪同下才敢出門。
音樂家夢破碎之后,耶利內克開始寫作,她在文壇嶄露頭角,在歐洲學生運動里無比活躍,她還結了婚,丈夫是給電影做聲效的,經常和導演法斯賓德合作。
但奇怪的是,兩人結婚之后一直分居,她丈夫生活在德國,她則依然留在維也納,和母親居住在一起。她和母親住在郊區(qū)一個小山上的房子里,社區(qū)很小,只有一個每半小時才來一輛公車的車站。母女在那里生活了幾十年的時間,如同雙生人,一起出席戲劇首演,還分享著彼此的興趣。
母親不僅是耶利內克最親密的朋友,還是她的保姆??腿藖硖皆L的時候,母親又變身為女兒的肉身博物館,復述女兒童年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她記得女兒考試的題目、每門課的成績,女兒的作品、作家同行的名字以及該人說的話。
這個關系一直持續(xù)到了母親去世。母親去世之后,耶利內克再次恐慌癥發(fā)作,畏懼人群,不敢去公共場合,甚至沒有去斯德哥爾摩領取諾獎。
我常常在她的小說中,感覺到一種非常莫名其妙的憤懣與怨恨。當被問到她的寫作沖動來自哪里的時候,她說:“我的創(chuàng)作沖動是一種巨大的仇恨,一種針對社會現實的廣泛仇恨。我遭受的一切不幸,無論是男人還是私人生活,我都試圖將其拔高到一個更廣泛的層面。”
我想,就是這種巨大的仇恨掩蓋了她的文字中其他的東西,只剩下泥沙俱下的情緒。就像是《鋼琴教師》里講埃麗卡教學生彈鋼琴如掄大錘,學生們“猛擊齒輪,大敲活塞,手指上下紛飛”,沒有旋律、沒有細節(jié)、沒有愛或輕嘆,只有發(fā)泄似的重錘。
可是她的仇恨究竟又來自哪里呢?比起其他很多作家經歷過戰(zhàn)爭、流放、囚禁、病痛,耶利內克的命運實在算不上多坎坷,她有文學榮譽,有理解她的丈夫,有無微不至的母親。在《鋼琴教師》里,耶利內克試圖把她的仇恨歸因于母親對自己的控制,可是,究竟是誰在控制著誰呢?到底又是誰離不開誰呢?
《鋼琴教師》
在成名成家后的幾十年里,她并不是努力想要獲得自由、掙脫牢籠的樣子,反而選擇和母親一起生活。她結婚之后不愿和丈夫同住,而依然和母親在一起住,或許就是因為丈夫不能像母親這樣一切圍繞著她。所以耶利內克最重要的作品是控訴母親的精神控制,可是她卻一生依賴著母親的照顧,享受著母親的崇拜,更享受著這種共生的關系。
或許我在耶利內克的作品里讀到的那種仇恨并不是針對母親,而是無力擺脫母親的自己。她自己對這一點早有察覺,《鋼琴教師》的開頭,講到“母親喜歡把埃麗卡叫做她的小旋風,因為這個孩子有時候跑得飛快,她想躲過媽媽。”而到了小說的結尾,刺傷自己肩膀的埃麗卡往家走,“她走著,慢慢加快她的步伐。”
埃麗卡永遠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是耶利內克不斷逃向母親的籠子。
05.
是誰先放手
那些認為自己被父母過度保護甚至控制的朋友,可能感覺到某種類似宿命的沮喪。
父母越是控制自己的人生,就越無力,越無力就變得越依賴,越依賴,父母就越是不能放開控制的手。這種無限的循環(huán),總得有人打破,總得有人先松手。
那么,從哪里開始呢?
從我自身來說,可能在很多人看來,我也是被母親操縱的一生。她早早讓我開始寫作,我們關系也非常親密,我對她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甚至我和耶利內克一樣,都是三十多歲還和母親一起住。
在青春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和耶利內克一樣怨恨,認為是母親在控制我的人生。直到有一天,我在家看到母親對著我滿坑滿谷的衣服一籌莫展,然后花了大量的時間精力拆拆補補,試圖廢物利用。我這才意識到,是我一直在控制著母親的人生,我在用我的舊衣服、社會事務、生活瑣事羈絆著母親。
《鋼琴教師》
是我在占有著她的人生。
也是我,習慣了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如果仔細看前面提到的吉普賽和埃麗卡的故事,會發(fā)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jié),那就是當她們用兩性關系來逃離母親的時候,她們的兩性關系依然是母女關系的翻版,充滿了情感控制、命令、臣服于受虐。
我曾經向朋友抱怨,說在我擁有過的情感關系里,對方好像都有點大男子主義。直到有一天我看艾麗絲·默多克的小說《完美伴侶》,有一句對白點醒了我。男主角問朋友為什么身邊所有的人都在試圖控制自己,朋友說,“因為你是真空的,你在邀請別人控制你”。
我一下子醒悟,不是對方愛控制,而是因為我是真空的。當母親作為保護者忽然消失在我的生命之后,我覺得空空蕩蕩,乃至恐懼,所以我希望另一個人出現能保護我、管理我。賽亞·柏林把自由分成“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按這種標準,我應該算“積極地不自由”。
再回過頭來看《萵苣姑娘》的故事,你會發(fā)現與其說它像一個王子和公主合伙打敗老巫婆、獲得自由的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現實主義的悲?。?/p>
萵苣姑娘擺脫母親的強權的方式,是依靠另一個強權——她遇到的第一個強有力的男性,從母親的寶寶變成了拯救她的男人的寶寶。懷了孕的萵苣姑娘很快又將進入另一個家庭,被母職的身份進行另一種囚禁。萵苣姑娘似乎一生都沒有獲得過一刻的自由,她可能也沒有渴望過自由,她渴望的,只是更換一個保護者。
《魔發(fā)奇緣》
如何擺脫父母的控制也許不是個無解的命題,需要的是正視自身的矛盾。就像我忽然意識到:
我不能一邊抱怨父母不把自己當大人,一邊內心深處還認為自己是個寶寶;一邊索要自由,一邊要求毫無風險的未來;一邊要求成年人的權力,一邊不愿意承擔任何責任;一邊控訴我媽沒有邊界感,一邊希望她的生活圍繞著我轉。
當我們看到這些矛盾,開始思考取舍,或許就是獨立與自由的第一步。
初次為人父母和為人子女的,恐怕都很難科學精準地界定保護與控制之間的界限,該放手時就放手,不早也不晚。可我腦海中總有一幅畫面是很美好很難忘的,那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
小時候學自行車,總有父母把著車后座,你總以為有父母護航,放心大膽登起腳踏板,速度越來越快,享受著強風吹拂臉龐,自己控制速度與方向的快感。等你回頭,發(fā)現父母已經在很遠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已經悄悄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