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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一百年后，林徽因獲得了建筑學士學位

　　當?shù)貢r間2024年5月18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韋茨曼設計學院舉行了畢業(yè)典禮。院長Frits Steiner正式向林徽因的外孫女于葵頒發(fā)了屬于林徽因的建筑學士學位證書。

　　和其他賓大畢業(yè)生學位證不同的是，這份學位證書的畢業(yè)年份寫著“1927年”。一百年前，林徽因和梁思成赴賓大學習，但當時建筑系以不招女性為由拒絕了這位中國女性的申請，林徽因只能入讀美術(shù)系，1927年畢業(yè)獲得美術(shù)學學士學位。

　　去年10月，賓大韋茨曼設計學院官網(wǎng)宣布，將在2024年5月18日的畢業(yè)典禮上，向該院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校友林徽因追授建筑學學士學位。這個消息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發(fā)了熱議，很多人第一次得知，這位被稱為現(xiàn)代中國第一位知名的女建筑學家，當年竟然沒有獲得建筑學的文憑。

　　畢業(yè)典禮上，F(xiàn)rits Steiner發(fā)表了講話，他說，“有一句話是，每個偉大的男人背后都站著一位偉大的女人……林徽因和梁思成都是偉大的建筑師，但今天，林徽因沒有站在梁思成背后。”“她對全世界建筑行業(yè)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當?shù)貢r間5月18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韋茨曼設計學院院長向林徽因的外孫女于葵頒發(fā)了屬于林徽因的建筑學士學位證書。視頻截圖

　　由一次展覽而啟動

　　給林徽因追授建筑學位一事起源于2022年的一次展覽。

　　2022年年初，賓大舉行了一場名為“中國建造：現(xiàn)代建筑百年對話”展覽。這場展覽由賓大韋茨曼設計學院副教授林中杰、東南大學建筑學院教授童明、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教授李翔寧共同策劃，一塊長達15英尺的展板，展示了1918年至1941年間在賓大求學的“第一代中國建筑師”。

　　23名中國留學生的黑白肖像照、入學時間、學位信息和畢業(yè)時間還原了他們在賓大留下的足跡，位于展板中央的林徽因是唯一的女性。

　　Frits Steiner注意到，林徽因也是這些學生中唯一沒有獲得建筑學位的人。Frits Steiner對林徽因并不陌生，他曾多次訪問中國，曾經(jīng)是清華大學的訪問教授。“‘建筑在中國的展覽’使得她的缺席更加明顯，我立刻意識到我們需要做些什么。”Frits Steiner說。

　　Frits Steiner了解到，林徽因沒有獲得建筑學位是因為當時賓大建筑系不收女生。他請建筑檔案館館長協(xié)助查閱了林徽因的學習檔案。“檔案顯示，72個本科建筑學位課程學分，林徽因完成了61個”，其中有兩門必修課她無法注冊，一門是使用男性模特的人體素描課程，另一門涉及建筑工地的學習。“她完成了建筑學位所需的大部分課程。”

　　長期研究相關(guān)史料的前賓大規(guī)劃系教授黃振翔告訴記者，在《賴爾德文稿》中，時任賓大藝術(shù)學院院長賴爾德解釋賓大校董訂下建筑學系不收女生的規(guī)定，其中建筑施工的科目（建筑30到41及47與48，包括力學、木工、磚石鐵工、建筑衛(wèi)生、供暖、通風、管道和排水、建筑專業(yè)實踐與專題演講）是不讓女生修讀。

　　“至于不允許女生上人體寫生課，大致是說在一大群年輕男生面對裸模時加一女生在內(nèi)是很尷尬的，而且那時社會比現(xiàn)在保守得多。但賴爾德的兩封信沒有提到這個問題。我沒查到相關(guān)條文，無法確定這是有明文規(guī)定還是約定的傳統(tǒng)。”黃振翔說。

　　黃振翔介紹說，盡管如此，林徽因在建筑學專業(yè)展現(xiàn)了相當?shù)膶嵙?。二十多門建筑課，林徽因拿了七個優(yōu)等九個良好，而梁思成是七優(yōu)十良，以學分算，林徽因有19個學分屬優(yōu)及39個屬良。“換句話說，優(yōu)或良占總學分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與梁思成不相伯仲。”

　　“在賓大，連建筑與其他科目，林徽因總共讀了33門本科課與一門研究生課，共拿了十個優(yōu)與十個良。”黃振翔說，“林徽因在賓大的成績不但是好，是極棒。以今天的話，她是個學霸。”

　　2023年春天，F(xiàn)rits Steiner辦公室為建筑系、韋茨曼執(zhí)行委員會以及學院全體教員準備了一份追授林徽因建筑學位的書面提案。Frits Steiner告訴記者，這份提案總結(jié)了林徽因的學術(shù)記錄，記載了她對建筑學的極大興趣以及她在建筑學領(lǐng)域的重要遺產(chǎn)。

　　“所有出席的人都全力支持這個提案。”Frits Steiner說，這一申請由學校教務長辦公室審查后批準，再由負責頒發(fā)文憑的大學秘書辦公室發(fā)布正式通知。

　　5月18日這一天，在韋茨曼設計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林徽因的外孫女于葵領(lǐng)取了這份建筑學士學位證書。建筑系系主任胡如珊說，“97年前，林徽因也曾站在這里，她帶著在賓大求學的熱情回到飽受戰(zhàn)爭摧殘的家鄉(xiāng)，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國家。”

　　1936年，時任院長科伊爾3月12日答復來信提到，林徽因完成了建筑學位的要求，以林徽因的成績可以在美國所有州與任何一個國家執(zhí)業(yè)。受訪者供圖

　　曾錯過追授

　　在賓大檔案館查閱整理資料時，黃振翔發(fā)現(xiàn)了很多此前對林徽因在美國求學時的誤傳。2022年冬天，黃振翔整理《梁思成林徽因與都市計劃》一書初稿中的幾個書章，其中關(guān)于林徽因赴美求學的經(jīng)歷一文于2023年4月被單獨發(fā)表，這篇文章也被納入追授學位的申請書中作為佐證。

　　文章首次厘清了林徽因赴美留學的一些謬誤。一個廣為流傳的報道是，林徽因到了賓大辦理入學手續(xù)時，才發(fā)現(xiàn)建筑系不招收女生，便退而求其次去讀藝術(shù)，即使在費慰梅的書中也持這樣的說法。

　　然而事實上，林徽因在赴美之前就知道賓大建筑系不招女生，為此她與父親林長民做過很多爭取。北京中國婦女出國留學委員會是當時協(xié)調(diào)中國女生出國留學的組織，秘書麥米倫夫人曾為她寫過去賓大讀建筑的推薦信，賴爾德以建筑系不招女生是校董訂立的規(guī)定婉拒。

　　此后，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也曾找到中國駐美使館說項，“甚至動員公使施肇基與院長面談。”1924年3月，麥米倫夫人再次去信賴爾德，強調(diào)林先生在賓大修讀建筑的心愿。信中附上林徽因卓越的高中學業(yè)成績，希望賓大破格錄取。

　　黃振翔認為，當時麻省理工、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的建筑系是錄取女生的，以林徽因的實力來看，被這些學校錄取問題應該不大。“我們現(xiàn)在無法猜測原因，可能是她不愿與名義的未婚夫梁思成異地分離，又可能是當時賓大建筑學系在美國最有聲譽。”

　　最終，林徽因還是選擇了攻讀藝術(shù)學位作為妥協(xié)，與包括梁思成在內(nèi)的其他留學生來到了賓大。

　　“清華來的都是尖子。當時清華畢業(yè)等同于美國大一的程度，他們?nèi)雽W就讀大二。”黃振翔說，“中國學生整體水平極高。”

　　林徽因也是這些留學生中的佼佼者。1927年2月她只用了兩年半時間就畢業(yè)，林徽因獲得藝術(shù)學位五天之后，院長賴爾德為她寫的推薦書，信中提到了指導教師的職位。黃振翔也曾在檔案室看到了林徽因聘任卡，“這卡是賓大發(fā)的雇員記錄，只能與教務有關(guān)。”林徽因的聘任卡有兩個職位，就像今天的兼職講師。黃振翔認為，這可以證明賓大對林徽因在建筑成就上的認可。

　　上個月，黃振翔在賓大檔案館發(fā)現(xiàn)，林徽因為在中國申請建筑師執(zhí)照曾寫信給賓大。她在1936年1月27日從北平發(fā)信，提及她的證書成績單在日本占據(jù)沈陽后丟失，希望校方在中國駐美大使館（已從公使館升格）或南京工商部查詢時核實她在賓大的學歷與教學經(jīng)驗。院長辛普森·科伊爾（Simpson Koyl）是在1932年才上任。他并不認識林徽因，便叫秘書核查學生檔案并向幾名以前的教授詢問?！犊埔翣栁母濉返?7箱第6卷宗藏有一便條寫著兩位教授的“優(yōu)秀”和“特別出色”的評語。

　　科伊爾在當年3月12日答復大使館的來信，提到林徽因雖然因為性別原因沒有建筑學位，但她完成了建筑學位的要求，以林徽因的成績可在美國所有州與任何一個國家執(zhí)業(yè)，他很樂意為林徽因作出推薦。

　　黃振翔告訴記者，賓大第一次為女生頒發(fā)建筑學位是在1936年6月，一共有兩名。1930年上半年，建筑學系系主任約翰·哈伯森（John Harbeson）任代理院長，大力推動招收女生，賓大建筑系在1931年有了女學生。

　　而如今，建筑系不再只是男性的領(lǐng)域。Frits Steiner介紹說，賓大建筑系碩士項目中有58%的學生是女性，教職員工中女性占比為53%，賓大建筑系系主任胡如珊也是一名華人女性。

　　在黃振翔看來，這一次為林徽因追授學位僅僅是做了賓大在1937年本應該做的事情。那一年的6月9日有三名女畢業(yè)生和林徽因一樣，在藝術(shù)學院修讀足夠的建筑科目而被追授建筑學士學位。“林徽因本應在那年獲得建筑學士學位，但她人在北平被賓大忽略了。”

　　1927年2月12日，林徽因、陳植與梁思成學士畢業(yè)禮，被當?shù)孛襟w報道。受訪者供圖

　　“作為建筑師，我們今天拿什么來紀念她呢？”

　　今年是林徽因誕辰120周年，也是林徽因入學賓大100周年。20年前，南京大學建筑研究所趙辰寫下了《作為中國建筑學術(shù)先行者的林徽因》，文章在建筑學界內(nèi)引發(fā)了關(guān)注。

　　作為最早系統(tǒng)闡述林徽因建筑思想的學者，趙辰從林徽因的建筑思想理論、堅強的個性能力、與梁思成的學術(shù)性格比較三方面論述了林徽因?qū)τ谥袊ㄖ绲囊饬x。

　　然而這篇文章最初誕生卻是因為趙辰“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趙辰向記者回憶，寫作這篇文章時正值林徽因誕辰100周年，他收到了很多紀念林徽因的文章書籍，軼事八卦的敘事讓趙辰意識到，“有必要在建筑本行里重新確立她應有的地位。”

　　趙辰認為，長期以來，林徽因在中國建筑學術(shù)方面的成就都是與梁思成綁定在一起的，被籠罩在了梁思成的光環(huán)陰影之下。但即使是一些梁思成作為第一作者的學術(shù)文章，也能明顯看出林徽因的思想火花。比如《平郊建筑雜錄》一文提出的“建筑意”概念曾引起很多學者的重視，趙辰從文風、意趣和由來論述了該文出自林徽因之手。

　　此外，林徽因堅強的個性支撐了營造學社（活躍于上個世紀1930至1940年代的專門從事中國傳統(tǒng)建筑研究和保護的民間學術(shù)組織）與清華建筑系的成立。趙辰援引史料提到，1946年清華大學建筑系成立之初，梁思成赴美國考察，新建建筑系的所有計劃組織工作實際上都由林徽因承擔了，而當時林徽因并不具備清華大學建筑系的正式教職，且肺結(jié)核與腎炎進入極嚴重的時期，基本只能臥床指揮，即使梁思成回來主持工作，仍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林徽因的影響。

　　回國之后的林徽因，女性身份似乎再一次困住了她。在與梁思成共同從事建筑事業(yè)的同時，林徽因要分出更多的精力操持家庭。在給好友費慰梅的一次信中，林徽因?qū)?ldquo;思成是個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擅長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事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沖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

　　抗戰(zhàn)逃難時期，忍受著病痛折磨的她寫道，“我一起床就開始灑掃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購和做飯，然后是收拾和洗刷，然后就跟見了鬼一樣，在困難的三餐中間根本沒有時間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渾身痛著呻吟著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還活著。”

　　1932年農(nóng)歷初一，時年28歲的林徽因在寫給胡適的一封信中情緒激動地流露了她的心聲“我自己也到了相當?shù)哪昙o，也沒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現(xiàn)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怕從此平庸處世，做妻生仔的過一世！我禁不住傷心起來。”

　　“我很想知道，林徽因當時所希望自己的成就究竟是什么？”20年前，趙辰這樣感嘆，“作為建筑師，我們今天該拿什么來紀念她呢？”

　　在趙辰看來，林徽因所取得的建筑學的巨大成就，早已不再需要當年的文憑去定義。黃振翔也同樣認為，今天林徽因在建筑與規(guī)劃上的成就如古建筑的考研、破解宋代《營造法式》、文物保存、舊城保護、住房計劃等在學術(shù)界與建筑界內(nèi)已有充分的共識肯定。

　　至于林徽因更希望如何被外界認識，也許墓碑早已給出了答案，她的墓碑只有七個字“建筑師林徽因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