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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躲進地下室補習 中產(chǎn)爸媽創(chuàng)造雞娃巔峰 

　　“砰砰砰！”

　　永麗被兒子拍打車窗的聲音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這里是一個老舊小區(qū)內(nèi)，停車極為困難，永麗好不容易找了一個臨時空位，又因為怕隨時挪車而不敢離開。永麗五年級的兒子就在這個居民區(qū)的一個“黑輔導班”里偷偷摸摸地補習。

　　每周一都是永麗最忙的日子：五點鐘帶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從公司提早下班，然后接送孩子去兩個“黑”補習班。

　　圖源：《小舍得》劇照

　　她本想趁著孩子上英語班的功夫把工作的PPT寫出個開頭，可實在太困了，坐在車里睡著了，而此時兒子的英語班已經(jīng)下課。

　　英語班和數(shù)學班基本是無縫銜接，永麗匆忙地發(fā)動車子，奔向下一個數(shù)學“小黑班”，孩子的晚飯也是在車后座吃漢堡草草解決，永麗則沒有吃，“全當減肥了。”

　　永麗是我們此次采訪的眾多小學生家長中的一位。和大家一樣，她也要一周一次或多次接送孩子上課外班。

　　“雙減”之下，家長雞娃的需求沒有消失，林林總總的課外班也沒有消失，只是從地上轉(zhuǎn)到了地下。

　　永麗在某大廠做銷售工作，“今年的管培生里，一水兒的清北畢業(yè)，感覺985、211都已經(jīng)拿不出手了。”其中她帶的一名管培生是某科學院天體物理學博士，永麗吃驚，博士來做銷售？管培生道出了就業(yè)形勢的嚴峻。

　　前一陣丈夫甩給永麗一個題為《哈佛女孩劉亦婷：天才長大后變普通中產(chǎn)》的新聞，他揶揄妻子：“雞來雞去，也就是普通人罷了。”

　　圖源：網(wǎng)絡

　　永麗冷笑：“做什么夢呢？以為上幾個輔導班就能成為人上人了？”

　　現(xiàn)實情況是：想當個普通人，就需要普通的父母和孩子用盡全力。

永麗的孩子上二年級時，“雙減”政策開始。打那之后，一年級到三年級不再有傳統(tǒng)意義的期末考試了，取而代之的是“樂考”。永麗給我們解釋了什么叫樂考：“就是用游戲、闖關的形式考察　　孩子學的咋樣，主打一個快樂，簡單來說就是不進行筆試了。”孩子快樂了，家長兩眼一抹黑，不知道孩子到底學成啥樣。

　　而四年級之后，雖然有了筆試考試。但按照規(guī)定，老師是不會告訴家長孩子每科的具體分數(shù)和排名的。

　　永麗每次都是旁敲側(cè)擊、充滿策略的詢問，一些“實在”的老師，會告知孩子分數(shù)。而“原則性強”的老師則非常小心，只會告訴成績“是優(yōu)是良”的大概區(qū)間。

　　雙減落地四年多，孩子在學校確實輕松了，一到三年級基本沒有家庭作業(yè)，四年級后的作業(yè)也很少，老師布置作業(yè)的口吻都相當客氣，總會加上“自愿”兩個字。

　　小學的樂學樂考

　　但是家長并沒有輕松。永麗說，所有家長都知道，升學的壓力并沒有因為“雙減”而消失。

　　四年后，永麗的孩子將面臨中考。

　　這是橫在永麗和很多家長心中的一根針——中考“五五分流”，就是一半學生去普通高中，一半學生去職業(yè)高中。

　　雖然曾有新聞多次對中考“五五分流”進行辟謠。但在永麗看來，辟謠其實只是“五五”和“四六”的區(qū)別。

　　永麗的擔心并不是沒有根據(jù)。

　　其實所謂中考“五五”分流，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兒。早在20世紀80年代，國家曾提出要擴大農(nóng)業(yè)中學、各種中等專業(yè)學校、技工學校的比例， “力爭在5年左右，使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各類高中階段的職業(yè)技術學校招生數(shù)相當于普通高中的招生數(shù)”。“普職比大體相當”政策自此誕生，并被延用至今。

　　近些年，不光是北京，安徽、合肥、湖南、長沙、浙江，其實都實行了比較嚴格中考分流。

　　永麗說，從北京中考分數(shù)蘑菇云狀的成績分布，足可以看出競爭的激烈程度。“差一分就是一操場的人啊。”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去職高那百分之五十。

　　王筱芙也證實永麗所言非虛。

　　她還向我們說出更殘酷的現(xiàn)實：有些中學為了升學率，會勸成績差的學生放棄中考。王筱芙同事家的孩子今年中考，就因為成績不好。班主任幾次暗示學生和家長別參加中考。而這些被提早“放棄”的學生，將被定義為“未來的低收入者”。

　　王筱芙不能想象自己的孩子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被放棄。

　　雖然說職高也能出人才，但“是不是概率太小了，那要付出大多的努力啊，還不如小學就開始拼。”

　　“所以，現(xiàn)在的雞娃并不是什么精英教育，其實就是保底教育，為了上個好初中、為了中考不被分流。”而這些壓力已經(jīng)傳導到小學，甚至是幼兒園環(huán)節(jié)。

　　去年王筱芙上四年級的女兒通過了KET考試，還是高分通過。

　　KET, 全稱“Key English Test”，是劍橋大學外語考試部設計的“劍橋通用英語五級系列考試（MSE）”中的第一級，考試難度大約對應國內(nèi)中考英語水平。

　　圖源：劍橋英語官網(wǎng)

　　爸爸對孩子的成績很滿意，畢竟四年級就有了初中的英語水平。

　　而王筱芙的心態(tài)則完全不同：“也就是剛知道成績的時候高興一小會兒。因為很多孩子三年級就過了KET ,四年級就已經(jīng)要到通過PET的考試了。我們已經(jīng)落后了。”

　　如果說四六級考試是大部分大學生畢業(yè)前必過的英語測試，那么KET、PET考試就是小學生的課外的“四六級”，成績被國際認可。就算從未有官方渠道明確表示KET、PET考試與小升初擇校之間存在聯(lián)系，當家長的永遠相信“證兒多不壓身”。

　　讓王筱芙郁悶的是，英語考證一直在水漲船高。

　　女兒的英語學習不算晚，從3歲半開始進行英語啟蒙，一直跟著英美外教學習，平時也經(jīng)常看各種英文原版動畫和電影。“語言是一個靠日常積累的學科，沒必要刷題。這樣的英語啟蒙環(huán)境和基礎，孩子在小學階段通過KET問題不大。”

　　事情也確實按照王筱芙的規(guī)劃發(fā)展，女兒四年級順利通過了KET考試。

　　而此時，小學生畢業(yè)獲得PET已經(jīng)是標配，不少孩子都已經(jīng)通過了FCE的考試了。

　　而KET到PET之間還有很大的跨度。想要小學通過PET，王筱芙不得不得讓孩子補課、應試、刷題……

　　讓王筱芙最最煩惱的是，“雙減”之后的2021年，教育部考試中心發(fā)布公告，不再承辦MSE考試?？荚噲竺统闪思议L們心病。

　　如果說考試能否通過要看孩子的實力，前期的報名就全看家長的手速了。

　　王筱芙給女兒報名KET是下午2點開始，她早就定好鬧鐘，拿好手機做準備。兩點剛一到，網(wǎng)頁已經(jīng)卡得一動不動了。短短兩分鐘后，北京考點名額全滿。此時天津還有考試名額，到底要不要報名？

　　就在王筱芙猶豫的兩三分鐘里，天津的名額也滿了。最后王筱芙是帶著孩子坐了三個半小時高鐵去東北參加的考試。

　　王筱芙后悔自己的猶豫不決，開始感覺為了這個考試付出的報名費、住宿費、交通費，成本太高了。

　　但王筱芙在上海的發(fā)小兒說，那是你不知道上海報名的激烈程度，不僅上海本地名額秒沒，就連長三角的浙江、江蘇考點也被秒殺。

　　無奈發(fā)小兒最后是帶著孩子去澳門參加的考試。一家三口，去了一趟澳門大幾千沒了。

　　比慘不是什么好辦法，但卻有用，聽了發(fā)小的抱怨，王筱芙覺得自己的心里舒服多了。

　　由此可見，孩子的每個證書和成績單背后，都是一整個家庭多年的努力。

　　而這份努力總結在孩子的個人簡歷里面，只有短短的一行。

　　對于孩子的簡歷，李娜的感受太深了。前一陣子，在雞娃圈里，一份小學生的簡歷刷屏了。這份簡歷可以說相當優(yōu)秀，多少成年人都自愧不如。

　　圖源：采訪者提供

　　作為雞娃大軍中的一員，李娜十分清楚簡歷背后孩子和家長的付出：“語文、數(shù)學、英語、聲樂、鋼琴、大提琴以及網(wǎng)球和游泳。這幾項加起來，一個月的費用至少兩萬打底?？梢韵胂笠幌?，這孩子和她的家長周末有多忙。”

　　很多家長以為這份簡歷是一個正面案例的標桿。但即便擁有如此優(yōu)秀的簡歷，這孩子最終小升初還是沒去成重點中學。

　　李娜說，她知道這份簡歷里缺了什么。

　　如果說“雙減”之前，孩子們是明面的比拼，那么雙減之后，都變成了暗地里的較量。

　　家長要做的是：“首先你得知道較量的擂臺到底在哪。”“簡歷里真正的王炸是什么？”

　　小升初本來就不是標準化考試，招生的門道太多了。而雙減之后，很多輔導班都已經(jīng)轉(zhuǎn)到地下。很多信息像地下情報一樣，隱藏在只有互相信任才能進的雞娃群里，還有媽媽之間的口口相傳中。

　　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和舉報，各種信息又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為了得到和辨別這些信息就幾乎耗費了李娜的全部力氣。

　　兩年前李娜尋尋找找終于進了一個奧數(shù)群。

　　“全BJ最重要的BS活動，你準備好了嗎？YCB下月可以報名。XWB也得著手準備了。”

　　圖源：采訪人提供

　　群里神秘“暗語”頻出，老師和家長們心照不宣。李娜是懵的。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惡補李娜才知道，“BS”即“杯賽”，“YCB”意指“迎春杯”，”“XWB”是“希望杯”。

　　原來這些大名鼎鼎的傳統(tǒng)中小學數(shù)學競賽和奧數(shù)補習班一樣，并沒有因為“雙減”而消失，它們從奧數(shù)課變成思維課，從杯賽變成游學……繼續(xù)存在。

　　李娜也給孩子報名的名額有限的思維班，其實就是奧數(shù)班。價格是一節(jié)課600元，一學期20節(jié)，一年下來要兩萬四。

　　兩年期間，李娜報名的這個奧數(shù)班屢次被“嚴打”查封。目前轉(zhuǎn)移到了一個居民小區(qū)的普通民宅里。連接送孩子上課都不能敲門，老師給了大家開門密碼，自行輸入密碼開門。李娜說：“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都不知道怎么和孩子解釋。”

　　圖源：采訪人提供

　　盡管頂著被查封的風險，但“奧數(shù)”獎 是“小升初”最硬的通貨。這才是簡歷里的王炸。

　　去年夏天，李娜的兒子也參加了奧數(shù)杯賽。“明面上‘奧賽’被明令禁止，現(xiàn)在的比賽都已經(jīng)包裝成了研學形式。”而競賽轉(zhuǎn)型為“研學活動”后，費用也漲了，從幾百元飆升至幾千塊。

　　李娜給孩子報名的比賽，費用是四天5800元。

　　具體行程是第一天晚上報到、安排住宿。第二天游覽古跡。第三天是擁抱大自然。第四天返程。

　　李娜納悶，在群里詢問，怎么沒有任何關于考試的信息。群里工作人員回應：“請不要在群里討論有關政策敏感話題，如有任何問題，可以私信。”

　　私聊后，李娜得知，行程只是一個“掩護”，比賽考試都是突然進行的，可能是在大巴剛到賓館時考試，也能是某天吃完午飯后的倆小時，直接在餐廳考試。

　　聽一些家長說，去年的考試是孩子們?nèi)胨螅蝗槐唤衅饋泶鹆艘惶最}。其實就是希望杯的考試。

　　數(shù)學杯賽神秘又離譜的程度已經(jīng)超乎了李娜的想象。更讓她震驚的是，直到出發(fā)前兩天，李娜還不知道“研學”的具體地點。

　　群里老師說，主辦方和機構對比賽的具體地點、行程均嚴格保密，直到出發(fā)前一天，指導老師、家長、學生才能知道這次活動會在哪里舉辦。就是為了防止有人走漏消息，被舉報。

　　2023年7月29日晚間，北京市氣象臺升級發(fā)布暴雨紅色預警。

　　李娜開始擔心孩子的安全問題。“政府都發(fā)布災害預警了，明天還要去嗎？在這種極端天氣下，就這樣把孩子交給偷偷摸摸的組織者？是不是有點要證，不要命了？”

　　李娜的擔心還沒有持續(xù)兩個小時，就得到通知，此次“游學”流產(chǎn)。游學群立刻解散。

　　后來，李娜聽說可能是被舉報了，還有的說是群里混進了媒體記者，想做暗訪報道。

　　圖源：采訪人提供

　　李娜還在焦慮著，今年的比賽能不能進行……

　　“提前規(guī)劃，一定要提前規(guī)劃！”一位“過來人”，經(jīng)常對李娜如是說。

　　但李娜卻發(fā)現(xiàn)這種“提前”永無止境，越搶跑，越發(fā)現(xiàn)總有人跑得更早。

　　在李娜耳邊好像總回蕩這樣一句話：“留給中國隊的時間不多了。”

　　在我們的采訪中，承擔這種焦慮的絕大多數(shù)是母親。

　　圖源：《小舍得》劇照

　　王筱芙孩子的英語班里，著手“秒殺”報考名額的是媽媽；李娜孩子的奧數(shù)班里，90%在后排跟著聽課的也是媽媽。

　　各種升學、教育的信息繁多、細碎、多變。應對、甄別的媽媽們看起來焦急、多疑、反復無常。而孩子的真實喜好早已湮沒在媽媽的情緒里，不得而見。

　　而父親通常是缺失的角色，不管他們是不是家庭收入的主力，大部分家庭承擔雞娃職責的都是媽媽。

　　永麗經(jīng)常因為孩子的問題和丈夫吵架，丈夫從來不關心小升初，埋怨妻子變得越來越瘋狂。

　　永麗憤怒回擊，自己已經(jīng)是喪偶式育兒，希望他不要“詐尸”就行了。不能因為她付出了雞娃的勞動，還被扣上了“瘋狂”和“非理性”的帽子。

　　永麗自稱是小鎮(zhèn)做題家，985院校畢業(yè)。丈夫也一樣，當年通過學習改變命運。

　　她不信丈夫?qū)⒆拥奈磥硎菦]有要求的。只不過，現(xiàn)狀是這份“要求”被她一個人扛在肩上。

　　圖源：《小舍得》劇照

　　丈夫曾經(jīng)埋怨永麗停掉了孩子藝術課、滑雪課，轉(zhuǎn)而專攻學科。

　　“滑雪課要去張家口，誰來接送？以為培養(yǎng)谷愛凌很容易嗎？換一個賽道就不卷了？現(xiàn)實是根本沒有冷門，拼考試是最簡單的……”永麗說。

　　*除永麗外，受訪者均為化名